李相英虽然亲口告知申怀中,自己要去救白立轩,但申怀中却是难以相信李相英有救人的能力。他又想到李相藩回来一定会追问所交办的事情,自己没法交代。李相英走后,他犹豫了半天,决定还是去见一见白立轩。他赶到北街时,刘二皮告诉他:“申副官,原来你也是来找白先生的。白先生被李四小姐请去了,他们是乘人力车走的,这会儿该到李府上了吧!”
刘二皮的话令申怀中摸不着头脑。他实在不明白李相英会轻而易举地请走了白立轩。他盼着能救出白立轩,但听说把白立轩请到李府上去了,这又是怎么一回事?是李相英欺骗了白立轩?白立轩就那么容易上她的当?申怀中想抓紧赶回去。
“申副官不坐一会儿了?”刘二皮说,“请申副官转告四小姐,白先生什么时候回来,我和弟兄们去接他就是了。”
申怀中理不出个头绪,却又不好细问,只是点头应着。他回到李家,已近中午,听说只有李相英一个人回来了,便以为她将白立轩藏到什么地方去了。这时,正见兵士向西跨院送饭,申怀中忙接过来说:“老太太那边我去送,你们去后院送吧。”他想乘此机会去西跨院见一见李相英,以问个明白。
申怀中将饭送进了正厅,喊了声:“老太太,四小姐,该吃饭了。”接着将饭菜往桌上摆放。
老太太在东套间里应着:“知道了。”
李相英从西套间里出来了。
申怀中见李相英,说了句:“四小姐,……”
李相英赶忙用手势止住了她的话,向她丢了个眼色,随即将一个小纸团塞到了他手里。
申怀中望着李相英点了点头。
老太太出来了。
李相英说:“申副官,我们自己摆,你去忙吧!”她接过饭菜往桌上放。
“老太太,你和四小姐慢慢用,有什么事就喊我们一声。”申怀中出门去了。
他回到自己房中,将纸团舒展开,只见上面是李相英写的字:
白先生已走了。后果由我承担,有老娘在,李相藩杀不了我。你什么都不知道,勿再与我交谈,否则,不但于我无助,还会牵累你。切记。
申怀中又看了一遍,将纸条烧了。他相信白立轩走了,心中十分佩服李相英敢做敢当的胆量和勇气。但他不明白李相英有何高招放走了白立轩,更担心的是李相藩回来会收拾李相英。他真想去找李相英商量商量,但又觉得李相英说得对。这时候自己多与李相英在一起,会使人以为李相英放走白立轩是有背景的,是受人指使的。那样不但救不了李相英,反而会给她增添说不清的麻烦。思虑再三,他觉得也只能照李相英说的办,只是苦了李相英一个女孩子,使他心中不忍。他忐忑不安地等候李相藩回来后,再看事态的发展。
白立轩被清乡队带走以后,白夫人十分焦急。于兆龙虽答应相救,但白夫人知道城里驻的鬼子汉奸多,防守很严,要救出丈夫绝非容易。万般无奈,他关上门,在院中摆上香案跪求神明,保佑丈夫的安全。
她向来尊重白立轩的主张,是不太相信神灵的,此时跪在香案前,也不知哪尊神能救丈夫脱离灾难,口中念念有词,祈求菩萨、祈求玉皇、又求王母,……最后连城隍爷、土地爷也求了,她每喊一尊神的名字,便一次次地磕头。
这天,她正在跪着祈求神明,忽听到敲门声,她不去理睬。
敲门声越来越紧,她只得从地上爬起来,前去把门开了。
来人提着几斤糕点,还提了一只鸡,进门就笑嘻嘻地说:“表妹,还认识我这个表姐夫吗?我是莫成仁呀!”不等白夫人相让,他就径直向院里走去,转眼看到院中的香案,又说:“怪不得表妹夫当了县长,你家天天烧香上大供呀!”
“表姐夫,咱们这些年很少往来,我快记不起你模样了。”
“那是,那是,我若再不来看看你,过几天你进城当了县长太太,就更认不得我了。”
“那是不可能的事,我这会儿正愁……”
莫成仁抢着说:“你如今还愁什么?表妹夫当上县长,前呼后拥的,你就只等着享福了。”
白夫人对莫成仁讲的话,哭笑不得。
“表妹,你表姐虽说没了,咱们这亲戚终究还是亲戚呀,表妹夫当了县长,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呀!”
“表姐夫,你妹夫不想当县长。”
那是说的客套话,这世界上还有不想当官的?只怕当不上就是了。”
“真的!他真的不愿意当这个县长!”
“那就是想当省长?慢慢来嘛,一步步往上爬。看来,你家烧的这柱香还真管用了。表妹夫从一个穷教书匠……不,从教书先生一步就登天了。”
白夫人解释什么,莫成仁都觉得多余,他以为白立轩的县长是当定了。
白夫人看他带了些礼品,又说:“表姐夫,你过来坐坐,还用得着花钱吗?各家都是挺难的。”
莫成仁说:“这点儿东西,你们今天也许还有用,过几天,你们就不稀罕了,……表妹,表妹夫当了县长,你可得在他跟前多给我们说好话呀,我和你外甥有义不会忘了你……”莫成仁不容白夫人插言,一个劲地说着些讨好的话。
白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,插话说:“表姐夫,不是你想的那样……”
“这话说得对,县太爷的好日子,我这个庄户小农人想也想不出来……”,莫成仁只顾自己紧锣密鼓地说奉承话,忽听院中一声咳,他回头一看,白立轩进来了,于是忙转身向白立轩哈腰:“啊!表妹夫回来了!听说你当了县长,我前来祝贺呢!你这是回来收拾东西前去上任?”他躬着腰的样子,像是一条虾。
“谁当县长了?”白立轩瞅了他一眼。一看见这个乡井无赖,白立轩就来气。莫成仁自年轻即又馋又懒,好逸恶劳,偷鸡摸狗,盗牛牵羊,其子莫有义亦酷类其父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莫成仁去岳丈家偷过羊,儿子到白立轩家牵过驴。父子经常被各村民众捉住后绑在树上示众,但他们不思悔改,仍然我行我素。莫成仁妻子多次苦劝不听,觉得守着这样的男人和儿子,耻于做人,去年上吊死了。莫成仁父子不以为然,依旧是白天睡大觉,晚上去行窃,偷鸡来用火烧着吃,并为土匪坐探,暗中分赃。乡民对其父子视为瘟神,恨之入骨,但表面上又不敢多得罪,惟恐招来祸患。唯白立轩不怕,见面常呵斥之:“不要再去偷!”
莫成仁不在意白立轩的冷淡,满脸堆着谄媚的笑:“嘿嘿!这样大事,你不说,我们也早知道了。我们这些亲戚中出了你这么个人物,可不能不贺呀!其实,我也没什么好礼物,就拿来几斤糕点和一只鸡。”他那意思是说自己是带着礼品来的。
白立轩不愿听他口蜜腹剑地嚼舌根,呵斥一声:“莫成仁,……”
莫成仁不等他说完,即仰着脸子应了一声:“噢!”
白立轩看他那讨好的猥琐样子,越觉恶心,说:“告诉你,我没当县长,也不用你来看我,快提上你的东西走人吧!”
莫成仁还是不相信白立轩没有当县长,说:“表妹夫,别骗我,谁家不想着当官发财?何况是当县长。”
“你要是眼馋,你就去当吧!”
“嘿嘿!人家不让我当,我可是巴不得呢!”
“汉奸县长你也当?”
“管他什么县长呢,好吃好喝好享用,人前一站又威风,为什么不当?”
白立轩白了他一眼:“不知廉耻!”
“你说怎么吃?”
白立轩明白他不懂廉耻二字,而且以为“耻”就是“吃”,讥刺道:“用嘴吃呗!偷人家的鸡好吃,偷人家的羊也好吃!”
“其实,偷的和买的都是一个味!”莫成仁自我解嘲地说。他又看了看白立轩,“表妹夫,我今天来,除了给你祝贺以外,还有桩喜事想跟你说,就是咱那有义,你那外甥,下个月要结婚……”
“怎么?又把于家沟宗家那媳妇抢到手了?”
“看你说的,那哪能呢!那种二婚货,咱有义不会要的。这一回说的可是小营村刘财主家的女儿,是大户人家的黄花闺女,人家看咱有义有出息了,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儿子在小营据点当上了伪清乡队,飞黄腾达了!”
“那算什么飞黄腾达,只不过是个小队长,今后,有义的前程就指望你提携了。”莫成仁说,“表妹夫,下个月有义的婚礼,盼望你过去给主持呢。”莫成仁自从得到白立轩要当县长的消息后,立即想到让他给儿子主持婚礼,他想借助县长的招牌,乘机多捞点儿钱财。
白立轩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莫成仁父子这种卑鄙小人,实在不想再跟他饶舌,冷冷地说:“你儿子结婚,不用我主持。他有你这么个不会偷人、害人,不会助纣为虐,光明磊落,受人敬仰的老爹,已经够光彩的了,何况又认下了无恶不作的日本鬼子这个洋爹,有这么多的爹为他操办,他这婚事一定是够风光的!”
莫成仁觉得白立轩话锋如剑,根本不领他的情,他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:“表妹夫,你刚刚当上官,这脸子就变得这么快呀!连我们这些亲戚都看不顺眼了?”
“我本来就是无恶不作,六亲不认的势力小人呀!远近都知道,独你不知道?”白立轩用反语来讥刺莫成仁,“快把你的东西拿走吧,免得明天又来索要。”
“我怎么会来要呢?我是那样的人吗?再说这些东西是你外甥有义孝敬你和他表姨的!”
“别说了,这鸡还不知是你儿子抢的谁家的呢?要是还有点儿良心,就赶快给人家送回去。告诉你那不可一世的儿子,不要仗着日本鬼子的势力飞扬跋扈,干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,不要以为自己是鬼难拿,就没有人能收拾他!”白立轩将鸡和点心为莫成仁提了起来。
莫成仁很尴尬,接也不好,不接也不好,求助于白夫人说:“表妹,这东西表妹夫不用,你就用了吧,我不捎走了。”
“不捎走不行,你这东西她也用不起,再说,汉奸的东西没人味,吃了会烂肠子!”白立轩硬是将点心和鸡塞到了莫成仁手里。
这时,从隔壁邻居院中传来娃娃稚气的童唱:“狗汉奸,丧天良,忘了祖宗和爹娘!……”
莫成仁以为这又是在骂他,便向着邻院翻白眼:“他娘的,你小子懂得什么人是汉奸?”
“娃娃们也许不懂得,真正的人不当汉奸,当汉奸的是狗!”白立轩面色冷峻。
莫成仁瞧了白立轩一眼,缩回头灰溜溜地往外走:“骂我们是狗,狗……”
“不是好狗,是给日本鬼子看门的恶狗!”白立轩冲着莫成仁背影说。
莫成仁走了,白夫人才拉住丈夫的手说:“你真的回来了?外边没有清乡队跟着?”
“我是被救出来的。”
“老天有眼,这神还真灵!”
“不是神!是人。”
“是于兆龙他们?”
“不是,是个姑娘。”
“姑娘?一个姑娘能救得了你?”
“她不是一般人。她自称是汉奸大队长的妹妹。”
“莫非是李相藩的妹妹?她救你?”
“要不是汉奸大队长的妹妹,那些清乡队不会服服贴贴地听她摆布。”
“她哥哥既是要抓你,她为什么又要放你呢?”
“起初,我也不相信,但她真的把我放了。真是一母生百般,做人两重天,贼窝子冒出个奇女子。”白立轩一眼看到自己挂在墙上的那首词时,心中十分感慨这首词竟然激起一个姑娘决心抗日的豪气。
白夫人也极为感动:“真是同父同母不同骨!您就没好好问一问她?”
“哪有时间来得及问呀!起先,我不相信她,她提到过申怀中,那意思好像我只要相信申怀中,就应该相信她。”
“怀中和汉奸大队长的妹妹好上了?”
“我也满头雾水,不得而知。以后她说要救我,说得很真诚,我虽然不太相信,又一想,随她去吧,大不了是一死,于是就听从了她。想不到,她还真把我送出城了。”
汉奸队长的妹妹放了白立轩,白夫人也感到不可思议:“她把你放了,那些鬼子汉奸能饶了她?她怎的不和你一起逃走呢?”
“这一点,她早想到了。她是怕让别人替她担罪才回去的,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她,也不知鬼子汉奸会如何处置她?”白立轩很焦急。
白夫人一连声地说:“大恩人!大恩人!”她去院中,把香案摆向县城方向,跪在地上,十分虔诚地磕头说:“老天爷保佑我家大恩人平安无事!菩萨保佑!城隍保佑!”
白立轩说:“你看,你看,你这是干啥?指望老天爷不行!”
白夫人回到屋里,忽然又一个疑虑飞上心头:“莫不是人家假意放你,还会搞什么鬼名堂?”
白立轩不相信那姑娘是在做圈套。
“就算那姑娘真放你,能保证清乡队不会还来抓你?”
白立轩说:“这倒是难说。家中不能待了,我去亲戚家躲几天,待身体好一些,我就去投于兆龙。”
“你多大年纪了,还要去当兵?”妻子一听,有些着急地说。
“唉!还不是世道逼的嘛!”
“你还能上阵?”
“纵不能阵前杀敌,亦可为将士磨刀,总比心在天山,身老沧州好!”
妻子深知丈夫的为人,他要做的事情是任谁也改不了的,说:“你最多也就是帮他们烧点水。”
“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,国家有难,我尽我责啊!”白立轩带上两件衣服就离家走了。临走时,他要妻子托人转告于兆龙,让于兆龙放心,同时又嘱咐妻子回娘家去躲几天,免得又有敌人来找麻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