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兆龙夺关而去,伪军以为是黄秋虎所为。只有申怀中明白那是于兆龙干的。听到清乡队把于兆龙当作黄秋虎传得神乎其神,他既为于兆龙曾遇险捏了把冷汗,也为他的机智勇敢所折服。他正思谋着如何帮于兆龙救白立轩,又听到一名清乡队去喊他:“申副官,李大队长找你哩!”
申怀中赶忙来到了后院。
原来李相藩也是为白立轩的事。日军大队长工板深知以华人制华的重要。他想到白立轩那高昂的头颅,更佩服他的人气和声望。他知道这样的人物一旦争取过来,对他们可是用处很大。工板几次叮嘱李相藩不可施以粗暴:“这样的人,死都不怕,还怕皮肉受苦吗?征服不了他的心,那是无用的,你的明白?”
“是,太君,我的明白!”
“要好言相劝,多找人劝说。使其明白只有依靠皇军,才是唯一的出路。”
“是,工板太君!”
李相藩惟恐自己出面更加激怒了白立轩,便另找了白立轩的一位早年同窗,让他设宴劝说白立轩:“立轩兄,你如今要是不与皇军合作,怕是难以活着出去了,别看眼下对你这般礼貌,一旦知道你决心不与他合作,他们最终还是会杀死你。你要死了,让弟妹还怎么活?我看不如先委屈一时……”
“学兄住口!”白立轩面色严峻,“你是为日伪做说客耶?”
老同窗一时语短。
“学兄可还记得老师教我们学过的那首诗:祖国沦亡已若斯,家庭苦恋太情痴,只愁转眼瓜分掉,白首空对花蕊词。我若没记错的话,这首诗是秋谨写的《柬徐自华》。现在我们国家民族已危险到这种地步,我白立轩这条命又何足惜!要是当了汉奸,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?”老学兄本来就不愿意替日伪前来说劝白立轩,只是奉李相藩之命,不得不前来走走过场而已,见白立轩志不可夺,便只得作罢,临走时,仅是叮嘱白立轩保重而已。
以后,李相藩又找了些人,轮番前去说服他。白立轩不管原来是亲朋好友,只要出口动员他当汉奸,都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:“谁忘了祖宗,愿意给日本鬼子当狗谁当去,我白立轩绝不当汉奸!”
李相藩每听到有人向他说白立轩骂汉奸,便恼羞成怒。凭他的土匪脾性,真想马上杀了白立轩。但他不敢,因为工板要他说服白立轩。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,手下人告诉他说申怀中是白立轩的学生,而且去白家庄看望过白立轩。李相藩眼睛一亮,觉得申怀中做事认真,进退有据,让他去说服白立轩也许有希望。于是让人把申怀中找了来。
“申副官,听说你是白立轩先生很器重的学生?”李相藩很快切入了主题。
申怀中想起自己和几名伪兵去过白家庄,知道这事瞒不住,便说:“是的!白先生是我的塾师。”
“那就好!”李相藩说,“皇军要提携他到县公署任县长,这老东西竟不识好歹,拒不出任,我现让你以师生情谊去说服他。”
申怀中一听是这事,立时感到了为难。他正盼着于兆龙他们来救老师出水火,李相藩却要他把白立轩往火坑里推。
李相藩看他迟疑,问道:“有难处?还是不愿去见他?”
“这事大概有难度,但大队长的命令,怀中会尽力去做!”
“这就对了,我对你不薄嘛!”
“大队长对怀中确实不薄。”
李相藩笑了:“我知道你是有恩必报的人,这点事你必能帮我。”
“只是,我和白先生是一般师生情谊,学生尊重老师乃是天经地义,但老师未必看重我这个学生。而且我知道白老师性情倔强,能否听我劝说,怀中心怀惶恐。”申怀中说。
“你告诉他,将来的中国是皇军的天下,就像当年的清军入关一样,满族人统治中国二三百年嘛!所以说,早归顺皇军比晚归顺好,早归顺的早封官,封大官,晚到的可就没有份了!白立轩已经五十多岁了,一辈子没做过官,这一回托皇军的福,过一过官瘾,可是难得的机会呀!何况薪俸优厚……”李相藩有他的一套说词。
“大队长的这些话,我都可以说给他……”
“对,说服他归顺皇军,和我们一起为皇军效力。”
“我只是怕他不答应,令大队长失望!”
“你要想尽一切办法,……我也不会亏待了你!”李相藩心急情切,
“做成了,我请你和白立轩赴宴。”李相藩说。
申怀中回到住处,心中焦急,正在苦思万全之策,住在西跨院的李相英又来了,“申副官,我又请教来了!我最近又读了几首词……”
申怀中苦笑了笑:“四小姐,实在对不起,大队长有任务,我现在顾不上与你讨论诗词,等我没事了,一定向你讨教。”他虽然说得很客气,但心中的焦虑,还是露在脸上了。他以为这样一说,准可以把李相英打发走了。
李相英不肯走。最近一来,她常常以讨论诗词来找申怀中,她所问的虽然多是爱国的词句,在议论中也常流露出爱国的情怀,但人心叵测,申怀中难以相信她说的都是真心话。她有时也流露出对申怀中的敬重和爱慕之情,他却更怕上当。古往今来,多少人垮塌在石榴裙下!也许自己今天面临着的就是风骚的石榴裙。他常常暗自提醒自己:“申怀中呀,申怀中,你可万万不要被她说诗论词所迷惑,更不能为她的美貌所倾倒,她是李相藩这个大汉奸的妹妹,现在正依着李相藩而生存。”
申怀中实在不想与李相英多往来,见了她虽然不能不打个招呼,恭恭敬敬地叫一声:“四小姐!”但心中与她隔道深沟,甚至有意避开她。
李相英却不然,见不到申怀中就感到寂寞,总是寻个理由来找他,她望着申怀中:“有任务?有多重的任务会压低了申副官的双眉?”
“李大队长要我去说服早年的一位老师,让他为皇军效力,我怕说服不了他,故而作难。”申怀中把这件事说出来,以为李相英就会知趣地走了。
“那就是说,你这位老师还有点儿中国人味。他是谁?”李相英不但不走,反而很关心这件事。
“白立轩。”
“白立轩?他是你老师?”李相英颇有惊喜的口气。
“四小姐认识他?”申怀中听她的口气,像是知道白立轩。
“不认识。我的一位参加了游击队的同学,从一张旧报纸上给我抄寄了一首词来,就是一个叫白立轩的人填的。申副官,那词填得太好了,让人读一遍,读不够;读两遍就背过了。那词牌是水调歌头。”她去门口望了一下,见没有人来,便悄声背了起来:
残暴数日寇,铁蹄踏神州。长城内外沦陷,教人痛心疾首。我欲高跨战马,扬鞭乘风飞去,夺回喜峰口。挥剑一声吼,直取倭奴头。
金瓯缺,山河碎,恨难收。存亡之秋,炎黄子孙应同仇。休教肝肠寸断,莫若血溅敌酋,纵死也风流。今日请缨去,浩气洗国羞。
李相英真的背得很熟,一边背诵着,激动得眼眶里噙满泪水,说:“我虽不认识他,但敬佩他,这是真正的华夏男儿!只是不知道,这个白立轩就是你的老师。”
申怀中虽然知道这首词就是自己在报馆时,为老师编发的,但他不敢对李相英轻易承认此事,因为仅凭这首词,日伪也会定罪杀白立轩的。便说:“天下重名重姓者很多,未必就是他填的。”
“你难道没听老师说过?”
“我是为皇军效力的,他也许不肯对我讲这些事。”
“就凭申副官的为人,老师会信不过你?”
李相英望着他,笑了笑说,“含情欲说宫中事,鹦鹉前头不敢言,怕我是鹦鹉吧?”
“四小姐,这话怎么讲?”申怀中嘴上否认,心中却想,你到底是不是鹦鹉,又有谁知道。
一名士兵伸进头来说:“申副官,我把蔬菜买回来了。要是没有别的事,我想去街上一趟。”
“去吧,去吧!”不等申怀中发话,李相英倒是快言快语,“我和申副官讨论诗词,你也不懂,不要来打搅。”
士兵巴不得这句话,缩身去了。
李相英压低了声音:“申副官,恕我直言,李大队长让你去说服白立轩,也可算是会用人!”
“奉大队长命令,我是一定尽力的,只是怕他太固执,又担心我嘴笨舌拙。”
李相英又是微微一笑:“申副官嘴不笨,舌不拙,但你不会说服他,用人者愚蠢而已。”
“四小姐以为我去也无益?”
“不!你是一定要去找他的,你需要走过场应付李大队长!”李相英悄悄说。她的句句话如手术刀一样解剖着申怀中的心思,不能不令申怀中吸了口冷气。
“四小姐咋就这样看我呢?难道我是坏人吗?”
“不!爱国者怎能是坏人?”李相英早已对申怀中观察多日了。那日,有个兵士对一送菜的老农拳打脚踢,意在诈老农的钱买烟抽,申怀中当即制止,并对士兵说:“看他衣裳褴褛,生活必当不易,再诈他钱财于心何忍!”还有一次,日本兵耀武扬威地从街上走过,一家店伙计看了气愤不过,朝着日军后背狠狠地吐了口痰,被清乡队看见了,立即上去抓住了店伙计。申怀中正从此路过,赶忙前去制止说:“弟兄们,他吐口痰未必就是反对皇军!算了算了,值不得和他计较,我请弟兄们喝茶去。”几名清乡队这才给店伙计松了绑,说:“要不是看在申副官的面子,你小子这回得拿钱赎人!”那时候,李相英正打着伞从街上路过,目睹了这一幕。
李相英觉得申怀中不仅仪表堂堂,器宇轩昂,其做人做事也颇有大家风范,侠义心肠,她曾看到申怀中把自己的一点儿钱拿出来给手下人的母亲治病,从而感动得那名兵士热泪盈眶。申怀中是什么人,她不知道,但她觉得他绝非在此谋食而已。议论爱国诗词,申怀中也颇有见地,只有在那时候,才看到他的眉宇间得以舒展,而且特亮,她断定他有颗不泯的爱国心。
对李相英的任何挑逗性的话语,申怀中只能是装糊涂,反向道:“四小姐以为我不是坏人,怀中就十分感谢了,至于其他,怀中一概不关心。”
李相英一心想知道申怀中的底细,申怀中却是步步为营,层层设防,装呆卖傻。她说:“申副官,从你忧郁的眼神,我猜到你未必不是为国家有难而忧心忡忡;你如此谨慎,未必不是对自己真情实感的掩饰;暂屈于人下,未必不是待时而飞的权宜之计!”
“四小姐!……”
“你不要说了,我的话,你不会承认,因为你认为我是学舌的鹦鹉。”李相英说,“你的处境很难,有人看你是个人物,一心想拉住你,利用你,又怕控制不了你,不得不防着你。因此,你就小心翼翼地在人家眼皮底下混,如果不是另有所谋,何必在虎穴暂栖身呢?”
“四小姐是要赶我走吗?”
“不!我是要帮你,虽然你信不过我,但我会用事实证明的。”
“四小姐,我不明白,我有什么事需要你帮我。”
“我虽然不知道申副官和白先生的关系如何,但从白先生所填的词,再看申副官的平日处事,还是颇受师长影响的。我想,凭你此时的想法,是一定想救白先生出去的,但有人偏偏要你劝说他归顺,这就使你两难。”李相英说。
“四小姐到底要说什么?”
“我想与你交心,帮你救白先生,通过救白先生,让你相信我的清白。”
“四小姐何以对白先生感情至深?”申怀中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。
“救白先生这样的人,就是在救我们的民族,救我们的国家,也是救自己的灵魂!”李相英面色庄重。
申怀中很感动,这样烫口的语言,绝非是假心假意者所能说出口的,这样庄重义愤的面色,也绝不是背叛祖国和民族者所能浮在脸上的。他望着她,“四小姐,千万冲动不得,让大队长知道了,说不定会掉脑袋的。”
“若能以此换得申君的信任,我李相英死而无憾!”她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看着申怀中。
申怀中一时感动极了,面对着一个要用自己的生命表达感情的姑娘,他思想上还没有接纳的准备,一时怔住了。他终于想到,自己还犹豫什么,于是情不自禁地抓住了李相英白嫩的手:“小姐,怀中好感动,我太愚笨,竟看不出小姐有如此心肠!”
李相英乘机往他跟前靠了靠,“你不是蠢,而是城府很深。”
他们还要说什么,外边有人喊:“四小姐,你在哪儿?太太要你吃饭呢。”
“好!知道了。”李相英答应一声,又对申怀中悄悄说:“请相信我。”
申怀中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