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立轩真的被抓进城了。
日军大队长工板想巩固其在占领区的统治,欲在维持会的基础上组建县公署。县维持会长孔云石向工板献媚,一心想当县长。工板却访得孔云石人气不高,特别是前些年他在当县商会会长期间,因大肆索贿而遭到舆论谴责。工板想找一个在民众中有声望的人为他们做事,替他们说话,而又使中国人少一些反感。他经多方访探,得知许多人对白立轩佩服之至。工板心想,要是把这样的人抓在自己手上,对维护在这一带的统治,自然是十分有利的。他派人请了几次,都被白立轩断然拒绝。他不死心,又让李相藩以中国人的面子请白立轩出山。李相藩知道自己也未必能请动白立轩,于是决定将白立轩弄到城里再说。
白立轩知道这是日本人想逼他就范,但他决心不当汉奸,被抓进城去又有何怕,大不了一死了之。伪清乡队用马车载着他向城里走,他一路上默念着“人生自古谁无死”的诗句。想到文天祥,他心里倒也不太紧张了,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,还紧张什么?
白立轩被拉到昔日的县衙门前。马车刚停下,李相藩和孔云石立即领着十多名官员从里边迎了出来。
孔云石趋步向前,一边去扶白立轩下车,一边说:“欢迎白先生!欢迎……”
李相藩扯了他一把:“怎么还叫白先生?”
孔云石马上改口道:“噢——!是白县长,……县太爷!”
李相藩打了个立正说:“清乡大队长李相藩欢迎县长大人!”
孔云石说:“维持会长孔云石,以及未来的县公署财政科长郑世彬、建设科长关延君、教育科长李好风、民政科长周庆彤等恭候县长大人莅职视事!”
官员们异口同声地说:“恭候县长大人!”
白立轩侧首看了看左右,问道:“谁是县长?”
孔云石迎着他,笑道:“白老先生怕还不知道,皇军已首肯您当县长了,我们这些都将是你的下属。”
“我们都将听命于你!”
“我们都将供你在鞍前马后驱使。”
……
众人说着奉承话儿。
白立轩看了他们一眼,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,冷冷一笑。
李相藩立正姿势,伸手做了个往院里相让的动作,说:“请县长到里边歇息,叙话。”
原来这是李相藩担心白立轩不买他的账,怕一旦谈不成,把事情搞砸了,工板会训斥他无能。他煞费苦心,想出了这么个招儿,把伪县署务色的大小官员全集合了来,一起欢迎白立轩,以使白立轩知道一旦当上县长,该有多少人前呼后拥,是何等威风,从而甘心就范。
白立轩旁若无人,昂首而进。他知道,所进的这个门口是昔日县衙的大门,这是历代多少县台大人议事升堂的地方,平民百姓将此视为禁地,他们经此门前都是趋步而过,其惶恐不亚于担心里边会突然窜出一只虎狼来,将自己逮了进去。白立轩为人写过状纸,帮人打过官司,深知那些衙役们的狰狞面孔。那时他曾想过若有朝一日自己能管着这班衙役,就狠狠收拾收拾他们,为那些穷百姓出一口恶气。想不到今日有人请他当县长来了,但不是民众,而是日本人请他来做帮凶以收拾老百姓的。
昔日的县署大院十分宽敞,一色的青砖瓦房,大厅里窗明几净,虚席待客。尽管李相藩小心地护侍在他左右,白立轩却毫不领情,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,目若无人般地坐在了首席上。
李相藩也接着在他身边落坐。
准备出任副县长的孔云石忙招呼说:“大家坐!大家坐!今天白县长到任,我们弟兄们为县长接风,高高兴兴喝一杯!”
白立轩瞧了孔云石一眼:“你方才说皇军首肯我当县长了?”
“是!这是真的。”孔云石媚眼笑了,他以为白立轩知道自己真正当了县长,定会受宠若惊。
“要我给谁家当县长?”
“给我们中国人,就在这黄龙县视事!”
“给中国人当县长,为什么要日本人首肯?”
“现在……现在不是皇军的天下吗?”
“中国人的县长,必须日本人批准,这算咋回事?中国人答应吗?”白立轩质问。
“当然!当然!我们都会拥戴你!”他们以为白立轩是在试问在座的人是否拥护他当县长。
“本人更是诚心地拥护。”一个胖圆脸蛋站了起来,“白县长,不知你还记得我否?我叫李好风,是你早年的学生,现在准备在你大人手下管一管教育……”
不等他说完,白立轩就盯上了他:“李好风?记得记得。你是城北人。”
“先生好记性。”
“记得你上学时,乘小叔不在,与婶娘通奸,被你爹吊在枣树上打了个半死,以后没落下伤残吧?”
人们轰地一声笑了,李好风好狼狈。
白立轩没有笑,接着说:“这些年你有出息了?你爹同意你给鬼子做事了?”
“我爹死了。”李好风低着头说。
“你爹死了,你就又给自己找了个洋爹!”
“没有,没……”李好风否认给自己又找了个洋爹。
有人不解白立轩的意思,也有人听出了白立轩是在斥李好风认贼作父。
“让你这等人任教育科长,还不把学生教成了男盗女娼之流,地痞流氓之辈?”白立轩说。
李好风窘极,不知坐立。
一位长相颇好的中年人站了起来,想打破尴尬,说:“白县长是个有学问的人,我等很尊重你。本人周庆彤,准备遵照县长的吩咐,代劳民政事务……”
白立轩看了看他:“你相貌不丑,家住哪里?”
“山前周家营。”
“莫不是周忠国的后人?”
“县长说的不错,本人即是周忠国的玄孙。”周庆彤很高兴,以为总算与白立轩搭上了话题。
“周家有块‘为国戍边’的牌匾,你可知道?”
“知道。县长大人知识渊博,就连这件事也知道。那是我家的珍藏,祖传的荣耀!”
“你高祖周忠国曾考取武进士,为国戍边,抵御倭寇,效死疆场,功勋卓著,皇上御赐匾额,这岂止是周家的荣耀,也是我们一地的荣耀,民族的荣耀。”白立轩说。
周庆彤很得意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,那意思很显然是在说,你们可都听到了,我的祖宗可不是一般人物。
白立轩又盯紧了周庆彤,摇了下头,叹气道:“遗憾啊!想不到周忠国英名盖世,其后人竟是如此地不争气!我看你空长了副好皮囊,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忘掉了祖上如何立世的遗训,竟然为虎作伥,甘当奴才,实在是让祖宗地下无颜,令子孙难以立世!”白立轩说到这里,虽然没有公开指骂周庆彤甘心当汉奸,但那意思已是非常明白了。
周庆彤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。
孔云石坐不住了,笑着说:“白县长若对初选的手下人不中意,还可以再议,但寸有所长,尺有所短,不可以说得太刻薄!”他显然是想为李好风和周庆彤解围,并示意让他们坐下。
白立轩看了他一眼:“你是孔云石?先前的商会会长?”
正是鄙人!”
“对你,我也略晓一二。当年德国人修胶济铁路时,你祖父孔丘标乘着为德国人招募华工之际,欺压中国同胞,克扣工银,中饱私囊,发了黑心财。你秉承其祖上趋炎附势之伎俩,贿赂官府,坐上商会会长之座椅,进而巧取豪夺,敲诈商户,营造豪宅,而今又任维持会长,为敌张目,其品行与其祖如出一辙。所不同者,祖为德寇当鹰,尔为倭奴做犬,堪称鹰犬世家,奴才门第!……”
“你!……”孔云石被白立轩贬斥得实在听不下去了,气得有点儿颤抖。
“白县长,有话好好说,千万不要骂人!”又有人站起来。
“谁骂人了?”白立轩看了看刚站起来的矮胖子说:“我若没认错的话,你该姓关,我与尊父共过事。”
“县长好眼力,在下姓关。论起县长与家父的关系,我当称你为伯父或叔父。”
“你既是晚辈,恕我直言。我说你少不更事!你刚才说我骂人,我骂谁了?我所说的哪一件事不是事实?一桩桩一件件丑事是他们自家做出来的,难道别人说不得?早知道丑,又怕人说,还是不做为好!既是当了婊子,就不能立贞洁碑!屎巴巴拉在裤裆里了,还不让别人说臭,真是岂有此理!”
姓关的脸上麻瘩瘩地坐了下去。
李相藩忍气吞声地听白立轩一个个地对他们进行斥辱和嘲讽,实在有点坐不住了,几次想发作,又怕与白立轩把话说僵了。他只求白立轩发作一下就过去了,好歹白立轩嘲讽的不是自己,而是他们,只要自己还保持面子,就好收场。想不到白立轩越说越来气,语言也越来越犀利、越尖刻。看看已经没有人再敢与白立轩搭话了,他只得装出平和的样子,收场说:“他们都将是你的属下,你说他们两句也没有什么,大家都是绝对拥护你的,包括我李相藩和弟兄们也绝对用枪杆子维护你当县长。”他亮出自己握有军队,以提醒白立轩不要忘了没有军队的维持,他这个县长不好当。
谁料白立轩根本也不买他的账,侧面看了他一眼:“李相藩,你就是李相藩?”
“是,本人就是清乡大队长李相藩。”李相藩起身打了个立正,显示自己是军人。他以为军人有威慑力,说不定会让白立轩收敛一下气焰。
白立轩冷冷一笑:“久闻你是个大土匪,打家劫舍,谋财害命,血债累累,磬竹难书,现在又勾上日寇,当上汉奸了?当汉奸的也就是你这种人!”
“你!……”李相藩被气得翻白眼,说不上话来。
“怎么?我说错了?”白立轩又环视了一下周围,“看看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?忘掉了祖宗,丧失了名节,自己给鬼子当狗还不够,还想拉我白某人当汉奸县长!真是狗眼看人低!”
白立轩一口一个汉奸地骂,孔云石等被骂得都坐不住了,便都往李相藩这边看,想看看李相藩是什么态度。
李相藩也坐不住了,狰狞面目终于露了出来:“他妈的,一口一个狗汉奸,还真反了你了!”他抡起巴掌向白立轩搧了过来。
白立轩的腮上立即跳起几道被打出的红色印痕,他又看了看李相藩,冷冷地道:“你终于出手了!我知道你会出手的!”他又看了看其他人,“群小们,你们也该出手了!我白立轩很高兴因为不当伪县长而被汉奸杀死在县衙大堂之上,希望你们助我完成名节!来吧,下手吧!”白立轩大义凛然,视死如归。
李相藩和孔云石等看白立轩真的不怕死,他们相顾而视,倒一时没了主意。
就在此时,有人喊:“皇军驾到!”
接着就看见日军中队长谷野和翻译田家北走了进来。
李相藩再次抡起的巴掌又落了下来。
谷野说了几句日语后,田家北翻译说:“谷野太君说,工板大队长马上就到,可以准备开宴了。”
李相藩原以为只要把白立轩弄进城来,就依不得他不就范。他以为白立轩当了大半辈子清苦的教书先生,一旦坐上县长的宝座,也许还不肯下来呢!所以决定将白立轩请来后,设盛宴款待,邀请皇军祝贺,以壮声威,使白立轩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,造成个既成事实,让他顶起那个傀儡县长的帽子。谷野巴不得有这样又能吃喝,又能在中国人面前显示太上皇风光的机会,便提前一步先来了。
谷野的到来,孔云石等都立即站了起来,以示欢迎,惟独白立轩稳稳地坐了下去。
谷野看了白立轩一眼:“你的,就是白立轩?”他看白立轩是个清瘦的老头,便不把他放在眼里。
“不错,我就是白立轩。”
“皇军到来,为什么不欢迎?”
“你们像豺狼一样侵略我们,践踏我中华河山,我反抗还来不及呢!”
“你的说什么?”
“我说你们是强盗!是十恶不赦的侵略者。”
谷野看白立轩愤怒的样子,转向田家北,田家北只得据实向他翻译。谷野一听,感到在众人面前很失面子,一怒之下,拔出了军刀,指向白立轩:“你的敢骂皇军,死了死了的!”
白立轩又是冷冷一笑,站了起来,指着自己的胸口说:“来吧,小鬼子,朝这里刺!我白立轩要是眨一眨眼皮,就不算中国人!”
白立轩的凛然气魄,把所有在场的人镇住了,没有一个人敢说话,空气也似乎凝固了。
事已至此,谷野感到不好收场,伸出的刀没法收回,便把刀架在白立轩的脖子上:“你以为皇军不敢杀你?”
“我知道你敢!你已经杀了许多中国人,你是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侩子手,我说的没有错吧?”白立轩面不改色,他那脊梁似乎挺得更直了。
这时有人喊:“工板太君到!”随着咔咔的皮鞋声,工板进来了。他一看室内的气氛,似乎明白了什么,立即示意谷野收回军刀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谷野立正报告说:“这个支那老头十分蛮横,竟敢辱骂皇军,我要杀死他,让支那人知道反抗皇军只有死路一条!”他以为工板一定会支持他。
工板严厉地瞅了他一眼,又换上一副笑脸对白立轩说:“白先生,让你受惊了,我的部下不懂事!”
白立轩不知工板在演什么戏,连看也不看他一眼。
工板并不生气:“白先生,我仰慕你的名气,愿意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。县长的不当,没有关系,我们可以做朋友。你是有血气的中国人,这样的人让人敬重!”
白立轩面如冰霜,端坐不动。
工板又扫了李相藩他们一眼:“你们不要难为白先生,宽待白先生吃了饭,送他去休息。”他说罢,转身向外走。
李相藩等立即相送,孔云石也跟了出来,将工板和谷野让进了旁边的维持会客厅。
工板并不坐,说:“这样的人不怕死。皇军不杀他,要征服他,让他为皇军效力,用处大大地有!”工板受过日本的高等教育,他的母亲和妻子本不同意他当兵,但帝国硬是将他征入了军队。来到中国战场后,他很快就发现要征服中国太不容易,正如他给母亲和妻子的信中说的:“……侵入支那这块土地,有如踏上了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火山,我和我的战友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岩浆吞没。”他希望及早结束这场战争,早日回国与母亲和妻子团聚,但战车载着他却只是往前开。他看到仅用杀人的办法不能征服中国人,而只能是占领,认为只有用怀柔政策,才是上策,用中国人替他们统治中国人无疑是一步高棋。工板望着李相藩:“征服他要有耐心,不怕他不就范。”
“是,工板太君!李相藩遵命。”
工板盯着李相藩:“中国人有个词叫‘文治武功’,仅靠武功不行,还要文治,只要白立轩肯合作,他一个人能胜过你一个中队,我想用他为皇军收服人心。”
“是!李相藩明白了。”
“不要苦他的身,攻心为上,你的办法的有?”
“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征服他!”
工板从鼻孔中嗡了一声,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