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敌人的“网”是拉过去了,一场惊天动地的骚动,渐渐地平息了。
这剧烈的骚动,给了人们血的惨痛,也给了人们无限的悲愤。我们与敌人血海样的深仇,更加深了!
骚动平息后的大地复活了,人们在高高的山巅,在密集的松林间移动着,挂满了尘土的脸,流露出热情而忧虑的希望,期待着那失散的亲族,安然的归来。
突围后的人们,拖着两条疲惫的腿,经过了仍在燃烧着的乡村,踏过了斑斑血迹的山坡,爬过了横着尸体的沟壑,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,在向着所要去的地方走去。
苍白色的天空,飞着粉末似的清雪。西北风刮得更紧了,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。
矗立着的高山的腰间,彷徨着婆媳二人。她们似乎没有理会飘飘的清雪,也没有觉得尖溜溜的刺骨的西北风。虽然她们那紫色的嘴唇在不住颤抖,间断的发出“牙关”声,然而,她们的眼睛却瞪的非常得大,在张望着,徘徊着。热切得盼望着,她那大半天没有归来的儿子、丈夫。
八岁的孩子,掩着耳朵,从山凹间跑了上来,小脸冻得紫紫的。
“妈,上洞里暖和暖和吧。”
但他没有得到,亲爱他的母亲的回话。他走到了母亲的身边,两只冰冷的小手被母亲紧紧的握住了。
“孩子,别着急,等一等看看,您爹爹还没回来呢!”
母亲凄凉的而又温暖的声音,把孩子安慰住了,他同祖母和母亲,在无情的风雪中,等待着爸爸的来归。
风刮得越发大了,把落在山坡上的积雪,旋起地面,在空中飞舞,不时的扑向她们老少三人。
“妈,你看,那不是爹爹回来了!”
她们随着孩子的小手,向山坡下看去,眼中放出了惊喜的光。
变了!祖母和母亲的脸都变了,眼里流出了泪,像夏天的雨似的泪。
二
爸爸的两只血手,狠命的抱着肚子,弓着腰,很吃劲的向上走着,脸色苍白得难看,混身上下沾满了血污。祖母和母亲,像狂人般的奔了过去,扶着他走了上来。
爸爸一声不响地躺在洞里的铺草上,祖母和母亲坐在他的身边,为他往肚子里按着那突出肚外的肠子,泪水滴在爸爸的血衣上。
“你们不要哭”
是爸爸的非常沉重而又低微的声音:
“革命还能不流血吗?这样死了是值得的。”
爸爸的话,并没有止住了祖母和母亲的哭,反而使母亲哭得更厉害,放声地哭了起来。小小的洞,被三个人的哭声控制了!特别是母亲的哭声。
发狂的风,越刮越大,山坡上松林里,送来了呜呜的风声,雪仍在不住的下着。
母亲悲痛的哭,越来越厉害,声音越来越高了!
“你……你不能好了啊……
你要死了……
我也不能……活呀……
我……跟着你去吧……
啊……”
母亲按着爸爸的腿,嚎啕的哭起来。
“你……你不要……要这样顽固……现在还……还能和过……过去一样……吗……”
爸爸的呼吸,更加急促,眼眉皱在一起,嘴角流出涎水,发出了微微的呻吟。他预料到,他没有活的希望了,但他似乎没有怜惜与苦痛。他不时地发出了对敌人的恨恨声,他急想着找村负责人来交待工作,可是谁为他去找呢。
肠子又突出来了,往里按,是没有什么用的。血流的也更多了,把地上的铺草和破旧的被都染得殷红,他的脸更加惨白得可怕。他知道,他和人世的永别,就在刹那间。他把替公家掩藏的东西和文件,一一地告诉了他的母亲。
他伸出了那粗糙的血手,紧紧地握住了满脸泪水的孩子的手,瞪大了眼睛,放开了眉头,希望地说:“孩子……不……不要哭……你不……不要忘……忘了……我……我是叫……叫日本鬼……鬼子……用刺刀,刺……刺死……死的……”
洞外的风仍在吼叫,雪下得更紧了,一阵一阵地扑向洞口,悲惨的哭声,震动了山野!
(作者 孙则夫)
“亏了你啊”
月儿圆圆的,静静的挂在天空,天空没有一丝云,呈现着浅浅的蓝色,没有一点风,一切都是静悄悄的。
老张从山脚下攀登上那高峰,坐在一棵松树底下休息,不知怎的,两只耳朵,仍听得头顶上有飞机在“嗡嗡嗡……”的嗥叫,其实在天一薄暮的时候,鬼子的飞机早就销声匿迹了。他抬起头来向四外看一看,只见在不很远的前面,高高低低的烧着一堆堆的火光,包围成一个大的火网,那火光好像鬼眼似的,一闪一闪不住的在眨着,讨人诅咒的样子。这时他回忆起那傍晚的情景来,心里颇有点后悔:“为什么当时必得到那里去喝水呢?结果使自己脱离了队伍,失掉了联系,这真是不该!他们大概这时已经都很安全地冲出包围圈了吧!”想到这里,他的心里于是又觉得宽松起来。
老张自从和自己部门的队伍脱离了以后,便在这个大的山区,东西南北,转了一个大圈子,每一个山头,差不多都走遍了,但终于也没找到自己的队伍。这时他觉得有些腰酸腿痛,于是便在那山峰上松树底下休息一会,心里想着,“看情形敌人这样四周包围起来,布成一个大的火网,一步步的往前逼,明天是定会来搜索这个山区的,这样在这里便很危险了,非冲出去不可。但是,怎样往外冲呢?火光这样的密,敌人一定是不会少的,戒备一定是非常严密,往外冲一定是很不容易。不冲出去,在这火网里确实不好,那才糟糕呢!”左思右想,彷徨起来,待了一会儿,“看看人家怎样往外冲”,这样想着,他便又从山顶走了下来。
在山下面他遇见了一些人,但大家都没有肯定的下决心,冲还是不冲呢?犹豫起来。
月儿一丝一丝的往西转移,看看快到了中天,差不多已是半夜了。老张心里更焦急起来,“时候不早了,天一亮,鬼子就要四面八方的聚拢来搜这个山的,那时怎样办呢?隐蔽起来,到什么地方隐蔽呢?不!下决心往外冲,冲出去就冲出去,冲不出去再说,宁肯往外冲打死了,也不躲在山里叫鬼子用机枪扫射死,或者叫他捉去。只有冲才是好办法,才是积极的。”半天,他主意打定了,便一鼓作气,又登上那高山,向西北方择定了一个火光最疏的地方,决定由那里往外冲,于是又溜下山来,朝西北方向走去。正在走着,听见前面一簇人在那里唧唧喳喳的说话:“嗳呀!真密呢!都插死了,冲不出去呀!……”
“往南冲不行吗?”
“不行,南面更密!”
“往东或者往西!”
“不行,都是一样!”
老张没等听完,心里暗暗骂道:“他妈的,又是听了汉奸造谣。”他抬头向前面看了看火光,心想:“一定能冲出去的!”便走到那几个人的面前:“老大爷!别听他们胡说,也别光看火光那样的密,他终究还是有空子的,我们一定是能冲出去的,只要有一点空,咱们从空里就钻出去了,我这里还有手榴弹呢!——还是往外冲好,不要在这里头,……”
“对!冲好,不过俺这些人都不认识道呢!”
“那不怕,咱们可以另找一个地理熟的人。”
“好!”最后大家完全同意了一起往外冲。
“老大爷!那边你的地理熟不熟?”转了一个弯,一个老百姓在那里站着呆呆的望着那远远的火光,老张迎上前去问道。
“怎么不熟呢!我就是那一带的人。”
“那么好极了,咱们二十多个人一块往外冲出去吧。在这里面是不好的,敌人明天非来搜山不可,你看那方面的火光比较稀一些,你的地理又很熟,咱们一块儿从那里冲出去吧,只有冲出圈外才有办法。你说怎样?老大爷!”
“好!好!”
老张把手榴弹从腰里掏出来,紧紧的拿在手里,大家向西北面很快的走去。走,走,离那火光一步近似一步了,差不多快到了眼前,火光一闪一闪的在那里跳动。老张轻声说道:
“快!蹲下……”他仔细地注视着那火光,静静的,听听有没有什么声音,然后立起身来:“走!不要紧,脚步抬起来,别出声,弯下腰……”声音很细,几乎听不见了。
刚走了十几步,看见那面分分明明的站着一个岗,老张非常迅速的把身体一蹲,蹲在一丛茂密的松林中去,二十多个人接着也很快的一齐蹲下来,一动不动,大家的气息马上屏住了,每个人的心里,都在一上一下的,扑扑跳动,眼睛都在使力的望着前面,约有半点钟工夫。
“咦!怎么那个人一丝也不动呢?——死人?”老张很低很细的声音。
“走!他妈的……...”老张的手榴弹紧握在手里。
极轻捷的脚步,弯着身子,一溜,从那个一动不动的鬼子岗兵的眼前过去了。
并不走道,爬山越岭,来到一个山顶上,大家才坐下来休息。
“他妈的!真是不行了,没有兵了,是他妈的草人。”
“妈拉个×!真是显了原形,怪不得张罗着包围那样的密!还有草人呢,差一点叫他吓坏了!他妈拉个×的!”
“别说话了,走吧!”老张站了起来。
“嗳呀!张同志,亏了你啊!……”大家不约而同的一齐站起身来,回头望望那后面的火光,一闪一闪鬼火似的。每个人的脸上,都现出喜悦的颜色,嘴角上挂着一丝会心的微笑。
(作者 湘 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