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,敌人的大“扫荡”还全无动静,我们某营的一个班,奉命到牟海边区去完成一个平时的简单的联络任务,这一行是十个人。
谁料敌人张开的“网”,忽忽的卷过来,像一阵恶风云!因此,我们正在中途的这十勇士,事前,没能够象主力部队一样的转移开去,求得主动的打击敌人;确实的,途中的消息太闭塞,当然比不得靠近上级,这样使得我们的十勇士猝不及防,几乎是不知不觉的被兜在“网”里了!
敌人从四围五十里之外,张开了“网”,企图以马石山地区为中心,把这里的抗日军民“一网打尽”!
“网”儿由远及近,逐渐收紧,“网”内的村庄、山林,甚至于一道沟,一眼井,都像梳头发一样的梳过去,甚至说像剃头发一样的剃过去,人多已逃走,大部分民众在八路军的掩护下安然转移。
11月24日的下半夜,敌人的“网”,更向马石山的周围兜紧,在敌人四面的猎围下,也有一些民众最后被迫跑到马石山上来了。
民众——老幼男女,似热锅蚂蚁一般的焦念和绝望着,他们现在无限懊悔:不该不早些转移,或伴随着民兵突围,唉,唉,这儿是死地呀!这是敌人的收网处啊!
十勇士,恰好到这里。
民众忽然在月光下发现了他们,如在大难中遇见救星,朝王的蜂子似的拥过来,八路军这是亲人,这是手足的弟兄!然而,简直无法形容民众们的紊乱狼狈的情态,人数也无法统计,只有三个村子的青抗先,还算集体,一共四十七名。
我们的十勇士,假如单独跳出敌人的罗网,一点也不难,但是好些同胞已成了“釜底游鱼”,简直已经置于刀俎之上了;难道他们便忍心的视若无睹,弃之不顾么?不,决不能,他们深深知道:他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,八路军和人民,是血肉相连的,是不能也不可分离的,尤其是今日同落在灾难之中!然而,如此重围,自己的兵力又如此单薄,要掩护这些民众安全的突出,却是不易。
“我们要决心突围!同胞们,放心,有我们,咱们生死在一起!”
班长一面向民众宣布这决心,一面在民众的感动中开始突围了。
敌人的烽火,满山遍野的燃烧,燃烧,拱围着,颤抖着活象一条首尾相衔的火龙,火在颤抖着,舌头一样的舔着长空。
四外不断有枪声,却很零乱,敌人好象在无目的的射击。
勇士们机敏的使用手榴弹,炸息了靠西面山头的几处烽火,在浓浓的黑雾中,向敌方猛冲过去。
这时,敌人从困乏中唤醒,仓促应战,而且来势太猛,一时来不及把兵力集中,于时,被我们的十勇士杀开一条血路,后面一拥而出的老幼男女,将近千余。
护送出距离火线将有五里地的光景,东方也渐渐透明了,我们的十勇士,突然又要杀回去,原来后面还有一部分民众没有突出来。
“同志呀,俺妈怎的不见啦?”
“俺的闺女得出来呀!”
“同志呀,同志呀……”
回去,坚决回去!明知此去更难,明知此去在战术上将犯严重的错误!但是,他们的行动几乎是发狂了;他们的神志,几乎近于昏迷了,一刹那,分明是适才在路上听见到的一幅悲惨的图景,又浮现在他们眼前:——一个年轻的母亲,剖腹流肠而死去,她,仰卧在山沟的雪地上,雪和血融化在一起,却又冻成冰。她,浑身是血,浑身是雪,浑身是污泥!地下一大片血污,溅出很远,显然的,这是在敌人刀光下扑滚挣扎的痕迹,这是一笔血债!是禽兽们随手写下来的血债呀!唉唉,还有呢,还有呢,她的右手抓紧了自己乱草般的头发,另一只胳膊还紧紧地搂住她的孩子,她的宝宝她的心肝:孩子的脸部有血痕,似乎还没有死去,微嘶着,微嘶着,一面用小手抚摸着母亲的乳——已经僵了的血乳。
一幅又一幅的连续的展开:小孩的断头、树枝上挂着的尸首、灰烬中掩埋的骷髅……一闪一闪,使他们的脑子愈加昏迷,混身的血,简直要灼起来!他们完全忘掉死。然而,他们却有一个信念,是圣洁而又清晰的:就是他们不能坐视落在后面的民众再遭毒手,在这种特殊的紧急情况下,唯有和人民共患难,同生死!他们不能弃之而去了!
“请放心!我们就回去,老乡们。”班长一面安慰民众,一面又向青抗先的队长珍重的嘱托:
“张同志,交给你,望你继续护送他们到××村,到那里好好的分散隐蔽……”
张队长点点头,噙着泪答话,显然的有些凄怆了:
“好,不过,天亮了,比不得夜间,唉,您此去真叫人担心呀!”
“是的,为了救国救民,也就顾不得许多了;现在,你们就去吧!”班长十分沉毅的。
“不,同志们势必要去的话,让分队长负责送他们,我带几个弟兄去给您打个‘接应’!”张队长一面说,一面吩咐道:“二牛、四福……”
“这样也好,去的人要少,要灵活;要去便在后面去吧!但记住,要灵活,别吃亏呀!”班长说完,忽举枪高喊道:
“同志们,救人救个活,咱们冲回去!”
只见十道和周围冰雪争寒意的刺刀光,带着一行人影,向来路上飞奔而去。
民众们用无数泪眼送他们去远。
十勇士去后,民众们民兵们继续西行,只有张队长和二牛四福三人留住,他们扛着土枪躲到距敌人约摸二里多远的高埠上,向前瞭望。
起初,二牛和四福,都是探头探脑的,他们对勇士们无限的担心和怀念!当被队长强制地拖下去之后,还是低声要求着:
“队长,让俺看看吧!”
“趴下,同志不是说来么?别露‘目标’。趴下!我看了,告诉你。”
前面不远,枪声突然紧起来,队长爬到一株小松树下面。一面极尽视力的看,一面低声的传达他的所见:
“冲进去了,冲进去了,啊呀,简直是猛虎冲入了羊群哪!”
“是吗?我看看……”二牛又从石硼后探出头来。
“别露头,听我说……好了,好了,硬闯一个门儿呵,看敌人横倒竖歪了……好,好,向东南去了,转过山腰,哦哦,看不见了……”
枪声又转稀一些,队长也伏下身来,抽袋烟,忽然枪声又紧,他又抬起头去:
“啊呀,往外冲了,喝,神兵神将,赵子龙一般,小老虎一样,……好了,好了,敌人垮了!妈妈的,滚成一个蛋,哦哈哈哈……就是赶四月八呀……好了好了,人民救出来了,黑压压的足有五百,五百多!”
“啊,同志们呢?”
“他们!哎哟,又落在后面,老远,他们断后了,……好样的,真不愧是救国救民呀!四福,快去,人民望正西下来了,快去,领他们先到××村!”
四福答应着,转下山坡去了,子弹“啾啾”的掠过头顶。队长又向前望,二牛直瞅着队长紧张的表情,仿佛他脸上能看出许多文章。忽然队长连连顿足,失声地叫道:
“哎哟!敌人的大队集过来了,哎哟!浪头一样呵,哎哟!把同志们围在当中啦,快,快,二牛呵,咱们前面去打个‘接应’吧!”
二牛突的跳起来,往前跑几步,趴下,放了一枪;队长喊:“咱们再往前!”越过一个山头,前面的子弹更密集的飞过来,他们停住了,匍匐向前望。
“哎哟,拼刺刀啦!你看,你看,白亮亮的,闪晃晃的呵!敌人又乱啦,满地都是死伤啦!……哎哟,二牛你快看呀!是不是,咱的同志少了三个?哎!又倒了一个!呵呵,二牛,咱还得往前呀!”
说着,他们又往前奔去。
直至敌人的火力,把他俩又逼下来,他俩已经又越过一个山头(他们已经陷于敌人的纵深了)。队长连放了两枪之后,忽然气喘吁吁地叹道:
“唉,二牛呀,只剩三个了!他们肩并肩的跑上山顶啦,你看,不是?哦……他们趴下啦……哦,不打枪了……哦,好象受了伤啦!哦,好像子弹打完啦!哎哟!敌人又围上去!四面八方的,哎呀!听,枪声更紧啦!他们站起来了,呵哈,那个像班长,手里擎着一件小东西,仿佛是手榴弹呢……”二牛也在嚷:
“哦哦,站起来了,他们好象在那里吆喝什么,你看他们的手,这么一举一举的……”话犹未完,突然一声重响,二牛便失声痛哭起来了!
“哎呀,炸了!人倒了。”转过又自言自语的:“同志呀!他们自尽了!完了,唉,为的是救国救民哪!……”
这时,枪炮响的更紧。火力,已经扑向这边来了。
队长和二牛蓦地记起了班长临行的遗嘱:“……护送到那里好好的分散隐蔽…要灵活,别吃亏……”
于是,他们不由的掩着脸,跑下山去。
(作者 少 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