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4年,我在广饶县委任各救会主任。当时全国的抗日形势已由战略相持阶段转入战略性局部反攻。但就广北根据地来说,斗争还是比较艰苦的。县委只有张立群、门金甲等我们几个人,还有一头小毛驴,一支枪和几颗手榴弹。同志们开玩笑说:“我们的县政府就在肩上背着。”这话一点也不假。那时我们的县委负责人也好,一般工作人员也好,没有一个固定的地点。为了不让日寇和汉奸摸上我们的活动规律,我们今晚住这村,明天又跑到那个庄,今早还在荆条棵里用荆条当筷子津津有味地吃早饭,说不定下午已到几十里外的庄子里开展群众工作,就这样整天过着“神出鬼没”的游击生活。那时不提高警惕不行啊!因为整个广饶还被日伪盘踞着:广南有李青山的汉奸队;广北有陈瑞水、成建基汉奸队残余。正由于这样的困难局面,所以广北的封建势力比较顽固,地主恶霸的气焰也非常嚣张,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。为了巩固和扩大抗日根据地,掀起更大的抗日热潮,迅速地发展抗日力量,以迎接全国的大反攻,夺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,广饶县委根据渤海区党委的指示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反霸斗争。
记得是在秋末初冬的一天,县委的几个同志研究了广北农民运动的情况后,决定让我先到九区抓一下。这里有渤海区党委工作组的同志,力量强一些,到那里发挥各救会的作用,通过组织发动群众,能迅速地把减租减息和诉苦伸冤运动开展起来。
迎着凛冽的寒风,我穿着一件老土棉袄,戴着一顶破毡帽子,到了孙路村(今属辛店镇),去找刚发展的一名党员叫孙洪文。他是村里的村长,找到他后,说明来意,他就高高兴兴地把我安排到一个叫王金铭的家里住。
王金铭当时也不过是个十二、三岁的孩子,还不大懂事。我就和他的母亲王大娘聊起天来,我关切地问:“大娘,你这宅子很挤巴呀。”王大娘气愤地说:“挤巴?别看和猫脸大的这点宅子,母老虎还逼着俺走呢!”
“母老虎是谁?“
王大娘努努嘴说:“就是西邻那一家呗!母老虎的儿子叫孙国才,欺负俺这寡妇、孤儿,硬逼着俺把这两间屋子和宅基给他,方起他那大宅院来。”又说:“你看看,俺暂时垒不起墙,想扎上块箔障子分个里外,他就不让;俺要在西南角上垒个茅房,他要拿锨铲俺 ,说这地方是他家的,非要逼着俺走不行。你说俺个寡妇拉巴着个孩子,向哪走啊?俺有理没处讲,有冤没处诉,只好关上门,大人孩子趴在炕上哭。这往后的日子,俺怎么过下去呀!”王大娘一边说着,一边撩起衣襟伤心地擦眼泪。
我听了,很同情她,便说:“不要难过,咱们要和他斗,咱们穷人要翻身!”
王大娘听了,用怀疑的眼光望着我,没有说话。停了一阵子,她才十分小心地问:“你说,咱们能斗倒他吗?”我知道她有顾虑,就安慰她,讲明单靠一家一户是斗不倒他的。要组织起来,全村、全区的农救会、青救会、妇救会组织起来,只要大家齐了心,抱成一个团,别说一个孙国才,十个孙国才我们也能斗倒他!
王大娘愁苦的脸上渐渐地有了笑容,说:“那敢情好,就是咱村没有个敢领头的。”
王大娘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,俗话说:“万事领头难”,这难踢的头三脚,关键要有一个好领头的。当天晚上,我又找到孙洪文同志让他谈了下农救会、妇救会等群众组织的情况。他告诉我孙路和邻近姜家、刘家、周家等几个村子,虽说农救会、妇救会等团体早已组织活动,但很多人有怕字,不敢出头露面公开和封建势力、地主恶霸作斗争。我问他为什么,他说孙国才在这一带是个霸首,他的侄儿孙延武当着津浦铁路线上的伪治安司令,他的大舅子成和卿干着伪乡长,他的孙子就在成建基部下干事,他的三舅子又是蛮横的“讼棍”,他的大儿子孙村外号叫“大牛种”,二儿子孙昌外号“二挣子”,动不动就来个窝狗子上阵,不容分说就把人砸死或打得腿瘫胳膊折。目前光靠一个孙路村的群众,怕暂时不敢去碰他。
我说:“咱们多组织几个村的群众,不怕他什么势力,也不怕他什么窝狗狼狗!孙国才现在在哪里?”
孙洪文说:“他最近不在孙路村住,住在成家寨他丈人家。他依仗势力,不光在俺村霸占房屋,放高利贷,打骂穷人,并且经常到附近邻村横行霸道,欺压百姓。”
“这条狗恶霸!”我恨恨地说:“这包脓非挤掉不可,老孙,你怕不怕?”
孙洪文把眼一瞪:“我怕什么?”
我看他斗争性比较强,劲头也挺大,我心里十分高兴。
随后我又了解了下最近农救会、妇救会的一些情况。从谈话中,听出孙洪文有点急躁情绪,认为农救会、妇救会光唱唱歌,学点“谁养活谁”的道理,解决不了实际问题,要干就趁早大刀阔斧地大干一场,把地主恶霸一个个打倒,我告诉他:“咱们干革命,闹翻身,不是吃现成饭,要发动群众、依靠群众、做好群众的组织工作,不要小看唱唱歌和学道理,这是启发群众的觉悟,领导农民搞运动的基础。群众明白了只有组织起来,才能救得穷苦农民解放的道理,真正觉悟了,那事就好办了,农民群众也最讲实际利益,在运动和斗争中,他们如果得不到一点实际利益,那就发动不起来,当然也就不积极或有怕字。现在全村的群众深受孙国才的欺压和高利盘剥,咱们要打倒恶霸,实行减息,这是符合广大贫雇农目前的迫切要求的。下一步,要首先发动减租减息斗争。”
经我这么一说,孙洪文顿时明白了许多。他十分赞成地说:“我看咱们把农救会、妇救会员们都叫来,开个会,你给大家讲一讲,鼓鼓劲,壮壮胆,解除下顾虑,怎么样?”我说:“好,咱一块和群众商量一下。”
这一天夜里,三十多各救会员聚在夜校里,我招呼大家坐下,便和叙家常拉呱似地扯开了。我先问了一下今年的收成怎么样,大伙齐声说:“咱们共产党八路军领导搞了一年的大生产运动。粮食比往年收的多。”我问:“够吃的吗?”大伙说:“穷人就是半年糠菜半年粮,眼下多掺点糠,明春多挖点野菜,别无办法。”一位花白胡子的会员忧虑地说:“真的没有办法了,就借点债,明知道这债是驴打滚的阎王债,可有啥法呢?”
说到阎王债,我就乘机告诉大家,农会要勇敢地站起来,开展减租减息运动,再不许地主恶霸来高利盘剥我们穷人,大家要抱成团跟他们斗。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大爷很激动,说:“你说的减租减息,当然对咱穷庄稼人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,可俺村上借债都是向孙国才借,谁敢不交息呢?”
孙洪文一听这话,觉得人们怕斗不过恶霸,对减租减息缺乏信心,便站起来,对大伙说:“要说起孙国才的阎王帐,那可是一辈子也还不清。不是六分利滚利,就是要命的“驴打滚”。大伙都知道,民国二十一年,我家借了他二百一十元钱,一年期就拘着屁股要利钱,拿不上就把俺叔绑到枣树上用皮鞭子揍,俺叔这就样被活活折磨死了。那时家里穷得锅底朝天,尽管把人打死也没还上他的利钱啊!就这样利滚利,到民国二十六年,滚成了三百八十多元。孙国才见俺实在拿不上,就逼俺把仅有的一亩三分地给他顶债。后来连宅子也搭了进去,这样也只给作了二百一十元,剩下一百七十元的尾巴,“驴打滚”滚到民国三十二年,滚成了七百七十多元的债。穷家小户,就是把大人孩子全卖了,也拿不上这些钱啊!心狠手辣的孙国才,就把俺往绝路上逼……“孙洪文说到此处,悲忿地说不下去了。那些苦大仇深的会员们也低下头默默地擦着眼泪。
经过孙洪文一诉苦,一鼓动,到会的都增强了斗恶霸减阻减息的信心。我决定根据孙国才放债的情况和罪恶,先开一个减息大会,让大家诉一诉苦,伸一伸冤,把地主恶霸的威风打下去,以便进一步全面开展减租减息和反霸斗争。
第二天,农会会员们分头去组织和发动群众,很快发动一百多人,我和工作组的同志商量,先来文的,让孙路和北田村选出几个农会代表,去成家寨找孙国才说理,让他开明一点,立即退出高利盘剥霸占的宅子、地、大车和粮食等。如果他“敬酒不吃吃罚洒”,那就给他点颜色看,让他知道农会不是好惹的。结果,代表们去找他时,他死不认帐,刁滑抵赖,还挑衅地说:“看你农会有多大本事!”
几位农代会代表回来向我们一汇报情况,都很生气,我就找到农会的执行委员们说:“咱们周围几个村的群众团体联合起来,一块到成家寨去斗孙国才,打掉他的威风,长一长咱农会的志气。”几个执行委员会说:“行!治不服这个恶霸,那还叫什么农会呀!”
10月24日这天,刚吃过早饭,孙路和北田等几个村的农救会就锣鼓宣天地集合了起来,不到九点钟,六、七百人的队伍,浩浩荡荡直奔成家寨。到了孙国才的大门口,孙洪文一声令下,十几面大鼓一齐猛敲起来,并且在门上横三竖四贴满了标语。人们愤怒地振臂高喊:
“反对高盘剥的孙国才!”
“孙国才喝人血必须还债!”
“大恶霸孙国才,年年放债把民害,利上加利‘驴打滚’,反对这样高利贷!”
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口号声接连不断,简直把个成家寨震得乱晃荡。成家寨的贫苦农民也都齐呼啦地跑来,加入了斗争的行列。孙国才在家坐不住了,胆战心惊地从门缝里往外瞅了瞅,然后硬着头皮走出来,聋拉着个全腮胡子脸站在台阶上。眼珠子瞪了这个瞪那个,满眼的狠劲没处使。
孙洪文摆了摆手,鼓声和口号声停止了。这时孙国才换上了一副皮笑内不笑的脸,对孙洪文和他周围的人说:“孙村长与诸位这样兴师动众,来鄙人门前敲锣打鼓,不知何故?我可是没有对不住乡亲们的事情啊?”“把他揪到东大场上开他的大会!”有几个年轻人忙走上前去,不由分说,把孙国才连推带拉,呼呼隆隆地弄到了村东大场园里。
大场园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。孙洪文一宣布开会,立时有几个人争着报名发言。
这时,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往前挤着,孙洪文忙上前扶着她。老妈妈颤抖着手指着孙国才,愤怒地说:“你这个不吃人粮食的东西,你勾结汉奸杀死我的丈夫,逼走我的儿子,害得俺一家好苦啊……”老妈妈撩起衣襟,擦了擦眼泪,气得说不出话来。王大娘见老妈妈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,忙挤上去,对着孙国才,手指头一挽一挽地说:“你这个畜生!你说你欺负到俺哪里?那年俺刚耩上麦子,你领人赶着大车从俺地里走,俺叫你不要压坏麦子,你上去就用脚踢了俺两个骨碌子,还恶狠狠地说:‘这地是你的吗?我要在这里修大车道’……”王大娘说到这里,呜呜地哭起来。
这时,农救会员路兆军拿着一张文契,挤到孙国才脸前,刚要开口,孙国才刁猾地说:“咱爷们不错嘛,人可得凭良好,要有啥说啥!”路兆军把文契在孙国才脸前一晃,冷笑说:“不错?你和俺穷人的‘东西’不错!凭良心?你要有良心,你就不写这张文书,把俺的地硬说成是你的,你说,这是不是你干的良心事?”
“对!让他坦白,这些年作了多少恶害了多少人?”一个青年立即喊起了口号:“反对恶霸,不许孙国才横行霸道!”
孙国才耷拉着眼皮不作声。会场上立即有人喊:“有理尽管说,反对装傻卖呆!”活阎王朝人群里白了白眼,说:“有帐不怕算,人不在天理在,我要坑害人,天诛地灭……”会场接着又一阵高喊:“要说实话,不许赌咒,赌咒不是杀人刀!”
农会会员孙洪喜,这阵子挤到前边大声说:“乡亲们,咱们四庄八邻受孙国才的高利贷剥削的可不少。就说俺家吧!取过他的一百元钱,到期本利一块收,拿不上就硬把俺家的大车拉去抵债。俺那车不光是新的,绳子、套索也一拉新,最少值一百六十元,可是……”孙洪喜转过身,冒火的眼睛紧盯着孙国才,愤怒地说:“可是你,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,硬给我作了八十元,连还你的本息都不够,你又连俺那唯一的半亩地也霸占了去,就这,还顶不了你那阎王债……今天,抗日民主政府作主,我天不怕,地不怕,非跟你算清这笔帐不可!”孙洪喜愤怒地攥着拳头,一步步逼得恶霸直往后退。到会的人们个个义愤填膺,摩拳擦掌。有的人从布袋里掏出活阎王的假地契,有的从毡帽里拿出假条据,齐呼啦地凑到孙国才的眼前,愤愤地说道:“瞪起你的狗眼看看,这是不是你抗害我们穷人的罪证?”
就在孙国才被众人质问得张口结舌的时候,他的两个儿子“大牛种”和“二挣子”在一旁瞎哄哄捣乱会场,会场上的人简直都气炸了肺。有的人立即喊道:“把他们架出去!”一帮儿童团员拿着红樱枪把“大牛种”和“二挣子”围了起来,撵他们快滚出会场,吓得他们再也不敢作声了。
斗争会从早晨一直开到晌午歪,许多穷苦百姓都诉了苦,伸了冤。结束时,孙洪文仍对人们说:“乡亲们,咱们都听见了,也看见了,孙国才这家伙竖着宅子横着地,另外加上油坊,全都是割的穷人的肉。今儿个,咱们把事情摆清楚,这一笔笔的血债一定叫他偿还!”
我代表县各救会讲了话,支持反霸的革命行动。并讲了为什么要实行减租减息斗争恶霸的道理。到会的人听了,都高兴地振臂喊起了口号:
“坚决拥护减租减息,反对地主恶霸的高利盘剥!”
这震天动地的呐喊,喊出了劳动人民的愿望,喊出了穷苦百姓对地方阶级的仇恨,也喊出了农会的威风。孙国才惊恐地望着愤怒的人群,手发抖,腿打颤,一步一步地后退着。平日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恶霸威风,在群众的呐喊中扫地了。
经过和恶霸孙国才面对面的斗争,农民的胆子大了,积极性高了,农救会的组织也在不断发展壮大。不几天的时间,邻近几个村的会员发展到五百多人。各村还秘密发展了一些共产党员,成立了村里的党支部,领导着群众进行更艰苦的斗争。
在斗争了孙国才以后,整个九区的反霸斗争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,就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。县委书记张力群同志看到这里的斗争开展得比较好,就让我总结了经验,在全县进行推广。
反霸斗争第一炮打响了。继而,我们又斗倒了北隋的“五阎王”隋家俊和“四天爷爷”隋家骧两个比较大的恶性霸,对全县的影响震动很大。没有多长时间,各地反霸斗争普遍展开了。记得六区淹儿镇七个村联合起来斗争了全区出名的恶霸张玉坦,七区斗争了“东霸天”马德仁等。
这次大规模的反霸斗争,是党组织领导广北农民群众向封建恶霸进行的一次极大打击,是十分有力的一次向封建势力和地方恶霸开火的人民战争。反霸斗争的胜利,给整个广北带来了一个抗日的崭新局面。到了1945年,全国的抗日形势已转入了战略大反攻。为了胜利的日子早日到来,广北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参军运动。应当肯定,当时大参军之所以出现三天三千多人,一个村拉出一个连的辉煌成绩,正是反霸斗争的胜利所带来的必然结果。
本文摘自《战斗在渤海平原上》